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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次,就是我不要你(1 / 2)





  “陛下,我不想做了。”那天之后,婉儿对武太后这样说。

  我不想再去劝她,不想了。我不想留在这里,也不想草拟诏书,杀伐决断。我不要位极人臣,不要称量天下,也不要秉国权衡。都不要了。累了,真的累了。我只要活着。为什么不能只没心没肺地活着。

  “婉儿,你怎么了?”

  武太后是第一次听见她说这样的话。以前无论遇到什么,她从不退缩半步。困境显得越艰难,她反倒更加神采奕奕,势在必得。她喜欢这孩子眼里的火,以及温和外表下那颗坚韧的心。

  今日这颗心似乎过分脆弱了。太后竟也很难想象,究竟是什么能让她这般溃不成军。

  “我不想去了。[r1] ”婉儿说着,眼眶微微红起来。

  “到底怎么了。她把你怎么了?”她问道,“她欺负你了?你说,我来做主。”

  说的倒是轻轻松松,但婉儿知道,武太后的平淡,向来不能真当玩笑去看。只是如今,安慰或询问,都没有什么用处。能说什么呢?

  她哑口无言。

  停顿片刻,泪已忍下去,心绪平静许多。她说:“陛下,我只是不想去了。”

  太后叹息:“这孩子,小时候太受宠爱,娇纵惯了。如今油盐不进的,连你也欺负上了,真不叫人省心。”

  “来,婉儿。过来坐下。”

  婉儿坐去她身旁。太后轻轻拍了拍她,似是安抚受惊的小动物。

  “婉儿,你若真不想去,就别去了。她的事,我再想别的办法。事情过去之后,一定叫她亲自给你赔礼。”

  “不,不用了。”她赶紧说。

  “怎么不用?我说过,对你不敬,就是对我不敬。哲不能欺负你,她也不能。”

  “婉儿,累也好乏也罢,都有办法的。”太后手搭在她肩头,眼神温和,“你还记得司马慎微的夫人李氏[r2] ,当年你刚来我身边时,她教过你。后来司马上柱国离世,她便回去了。近来我下令求女史入朝,李夫人她大概要回来的[r3] 。以后你的担子轻一些,若是疲倦,歇息歇息,也没什么不好。

  “但是——婉儿,不许你离开朕!”

  太后温和的目光中,竟分明流露几分蛮横:“不许再说那样的话。”

  “是。”婉儿答道。除了是,她不知还能答什么。这目光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。

  太后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。婉儿一直想靠近,却一直捉摸不透。有时太后对她太好了,也许是朝夕相伴的缘故,甚至比真正的儿女还要亲密。那种莫名的连结让她们彼此了解,彼此欣赏,到如今,却又生出一点不和谐的异样。

  因为她毕竟不是太后的儿女,毕竟是背负着血海深仇的敌人。她们之间的连结,无论有多深刻,都是情感上的。太后是不能被情感左右的。

  武周王朝即将诞生的紧要关头,太后容不得丝毫错误。她做的每一件事,都不是无心,必有其特殊的意义。于是临朝求女史,也不可能那么简单,仅仅为了让婉儿卸下一点负担。此时此刻,对这样一个特别的人,很难说太后是否仍不放心。但无论如何,她不会冒这个风险。说着信任,信任是那样遥远,那样冰冷。比起改朝换代的功业,信任向来不值什么。

  太后的手段,她领教得不算少。无论是初见那命运一般的对视,还是甲刀扎入眉心的疼痛,抑或是令她去刺探贤莫须有的谋反。要她去劝慰公主时,已减了在政务殿议事草诏的事务。此番李氏再度入朝,执掌诏敕的权力分去大半,何尝不是再一次推拉摇摆。太后自然懂得,任何时候,都不能让一人独大。臣下心里,必时时刻刻得有些危机感。

  都说瓜田李下,有时所处的位置,比你真正做了什么更重要。无论是谁,得到的宠信太甚,就会所求无度。即便心里不想那样,在众人的簇拥与扰乱下,少不得做出些后悔的事来。此时分掉她的权,某种程度上,是一次磨砺,更是一种保护。

  挫去锋芒,才是日后真的要用我。

  婉儿既然明白这一点,便想着顺水推舟,借着劝慰公主受挫,自己提出离开。至少让这征召女史的事,不至于令君臣间产生隔阂。太后说那句不许她离开,是亦看破她的内心,明了她的目的。太后在告诉她,现在的弃用,不过是一时雪藏。只要留下来,总有一日,会让她比如今更耀眼,耀眼得多。在给她一颗定心丸。

  如此一来,不仅使危险化解、消融,她也不用再去见太平了。这么多年,她也学会了一些的。[r4]

  事务减轻,又不用去见太平,婉儿松一口气,夜里睡得也安稳不少。入宫这么些年,上一次这感觉样轻松,好像还是做她侍读的时候。除夕夜晚在长安城里,陪她看吹吹打打的驱傩队伍。后来呢……后来她不愿去想,逼着自己进入梦乡。

  晨间半梦半醒之时,她仿佛看见太平的脸凑过来,那么近地看她。恍惚间惊鸿一瞥,那唇红艳,让人无法忘却。只觉得,还是很美,与从前并没有什么分别。好像另一个梦境,也许就是另一个梦境。梦里的她笑得那么媚,把她压在身下,让她无法抗拒。

  她顺从着本能想抱住那人,手臂微微动了一下,触碰到什么。霎那清醒了。

  “下去!”

  太平伏在她身上[r5] ,头埋过去,唇碰着肩颈间细腻的肌肤。瞬间的惊慌过后,婉儿发觉她似乎没有做什么。自己中衣穿得齐整,锦被也盖着,领口没有丝毫凌乱。

  “你真是——令人作呕!”她做出厌恶的样子,“别碰我!”

  说出这句话的时候,她心中忽然升起奇怪的感觉。好像太平要是真的下去了,自己会很空虚,很难受。她记起当时,自己不曾对李哲说过这样的话,更没有让李哲放开她。现在为何对太平如此狠心,如此强硬,如此无情。仿佛心底很确信,不论怎么对眼前这个人,她都不会真的伤害自己。她下意识从未把太平当作不能触怒,需要迎合,需要好言相待的人。那是把她当作什么呢,爱人么?

  “下去。”她冷冷道。

  太平仰起头看她,随后默默拾起她的手,压在枕边,指缝相交。

  “婉儿,婉儿。”唇珠贴着耳垂。

  “最后一遍,下去。”

  太平手肘撑起身子,仍然压着她的手。

  “你不会原谅我的,是不是?”她问,“所以,要想喜欢你,我必须是个完人,不能犯一点点错误是不是?”

  她说着,眼里又泛起泪光。婉儿最见不得她流泪。想来第一次吻她,那一切荒唐的开始,就是因为这满眼泪花。于是别过头去不看。

  “婉儿,你知道当初,我为什么离开你么?”

  “现在说这个,还有意思么。有意思么。”她尽量不让自己展露一丝表情,“既然你选择离开我的人生,我也不再需要你参与了。”

  已经迟了。你不是说,要过正常的生活么,这不是你想要的结果么,怎么现在又不要了?是你说一生一世,是你又弃我而去。从头至尾都是你。今日,终于轮到我选择一次了。

  我是一个人,不是一件物什。不是你想拿就拿要丢就丢的。

  说话的时候,婉儿没有看她。不知她面色如何,只觉得,好像有什么滴在自己脸颊和脖颈上。

  “你看看我,你看看我做的是什么事。”语气已分明有些哽咽,“我对不起你,也对不起他。他要是个贪慕权势的也罢,偏偏你目光狠辣,他就是个正人君子。他值得有个爱他的妻,而不是我。我曾经想着,他做了驸马,可以享尽一生的荣华富贵。可是到头来,荣华富贵成为过眼云烟,我没有能力补偿,反而让他命丧黄泉。是我害死了他。我的选择就是个笑话,天大的笑话。”

  “我丢了你啊。”她握住婉儿的手松开,似乎是抹去了眼泪。

  曾经忍着多大的痛离开,现在就显得多可笑。谁也没有变得更好,存留的,唯有莫大的悲哀。

  “婉儿,你真的不能给我一次机会么。你真的不能让我弥补这个错误么。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,我发誓。”

  婉儿的心有些疼痛,这疼痛伴随着麻木,让她有快要窒息的错觉。但她不能不清醒,此刻最不能给她的,就是希望。这样一个人,受了巨大的打击,难免有些歇斯底里。若是一时心软答应了,谁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。要是为了自己,去忤逆太后的旨意,免不得生出许多事端。

  “我过得很好,你三番五次搅乱我的生活,是和我有仇么?”

  下去。她说。

  皱起眉头,看向太平的目光有些凶狠。

  “你……你别皱眉,我走就好。”